宿石闻牧马者歌
乌栖鹊散隄树寂,柝木声稀宵欲阑。
牧儿跨马乘凉月,历历绕群高唱发。
幽情逸气生自然,往往鸣鞘应疏节。
歌辞难辨野风高,似述离忧嗟役劳。
徘徊不断何妨近,彷佛微闻已复遥。
长川冷浸秋云白,露草翻光凝碧色。
星疏河淡夜初长,展转空亭奈孤客。
洞箫音律京君明,可怜骨朽不更生。
安得使传哀怨意,为我写之羌笛声。
天马歌
纲丝旧画昔尝见,不意人间今见之。
银鞍玉镫黄金辔,广路长鸣增意气。
富平公子韩王孙,求买倾家不知贵。
芙蓉高阙北向开,金印紫绶从天来。
路人回首无所见,流风瞥过惊浮埃。
如何弃置归皁栈,踠足垂头困羁绊。
精神惨澹筋骨羸,举目双晴犹璀璨。
伏波马式今已无,子阿肉腐骨久枯。
举世无人相骐骥,憔悴不与驽骀殊。
神兵淬砺精芒在,宝鉴游尘肯终晦。
君今鬋剔被鸣鸾,尚能胜踏昆仑外。
海仙歌
翻星倒汉天地黑,阴灵出没互相索。
东方瞳曨景气清,庆云合沓吐赤精,
蓬莱瀛洲杳如萍。遥观五楼十二城,
群仙剑佩朝玉京。祥风缥渺钧天声,
彩幢翠苔烟霞生。鸾歌凤舞入帝乡,
紫麟徐驱白鹤翔。餐芝茹术饮玉浆,
千年万年乐未央。
资治通鉴·周纪(节选)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唐太宗论止盗
介甫作巫山高命光属和勉率成篇真不知量
寒江西来曳练长,群峰森罗十二戟。
清狖悲号裂翠崖,老蛟怒门摧丹壁。
轻生重利三马客,一叶直冲高浪白。
船头吟啸坐自如,仰视长天不盈尺。
丛祠象设俨山椒,巫祝纷纷非一朝。
云是高唐神女之所处,至今暮雨常萧萧。
我闻神理明且直,兴亡唯观恶与德。
安肯来从楚国君,凭依梦寐为淫昏。
襄王之心自荒惑,引领日望阳台云。
独不思怀王西行不复返,甲光照地屯秦国。
蚕食黔中下荆门,陵园宗庙皆烧焚。
社稷飘零不复存,嗟嗟若敖蚡冒将,
筚路蓝缕皆辛勤。
和君倚日本刀歌
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巾香木鞘,黄白间杂鍮与铜。
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攘袄凶。
传闻共国居大岛,土壤活饶风俗好。
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童卯老。
百工五种与之俱,至今器用皆精巧。
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辞藻。
徐福行时书示焚,逸书百篇今尚存。
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
嗟予乘服欲往学,沧波浩荡无通津。
令人感叹坐流涕,鏽涩短刀何足云。
与王介甫书
二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惶恐再拜,介甫参政谏议阁下:光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维机政余裕,台侯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才,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月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辟、善柔,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嘿,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
曩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成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于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
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其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 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知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利乎?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邪,则固民是尽,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炫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已甚矣。又置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已。”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称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也,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者,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 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酂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蹻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交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成名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若其余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其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如无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昔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光昔从介甫游,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日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将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日:“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已,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今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王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
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苗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悼悼然不乐,引疾卧家。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出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德。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苗钱,劾奏,乞行取勘。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光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高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极,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已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前日矣,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诗》云:“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倘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以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施于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属以辞避恩命未得清,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不宣。光惶恐再拜。
谏院题名记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弊,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常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於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狱中上书
管蔡论
或问曰: “案记,管、蔡流言,叛戾东都;周公征讨,诛以凶逆;顽恶显著,流名千载。且明父圣兄,曾不能鉴凶恶于幼稚,觉无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于藩国; 使恶积罪成,终遇祸害。于理不通,心所未安,愿闻其说。”
答曰: “善哉!子之问也。昔文王之用管、蔡以实,周公之诛管、蔡以权。权事显,实理沉,故令时人全谓管、蔡为顽凶。方为吾子论之。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以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礼贤,济殷弊民,绥辅武庚,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逮至武卒,嗣诵幼冲,周公践政,率朝诸侯; 思光前载,以隆王业。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徼祸也。成王大寤,周公显复,一化齐俗,义以断恩。虽内信如心,外体不立。称兵叛乱,所惑者广,是以隐忍授刑,流涕行诛,示以赏罚不避亲戚,荣爵所显,必钟盛德,戮挞所施,必加有罪。斯乃为教之正体,古今之明义也。管、蔡虽怀忠抱诚,要为罪诛。罚诛已显,不得复理。内心幽伏,罪恶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发起耳。然论者承名信行,便谓管、蔡为恶。不知管、蔡之恶,乃所以令三圣为不明也。若三圣未为不明,则圣不祐恶而任顽凶也。顽凶不容于明世,则管、蔡无取私于父兄;而见任必以忠良,则二叔故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显授之实理,推忠贤之暗权,论为国之大纪,则二叔之良乃显、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缘,周公之诛是矣。且周公居摄,邵奭不悦;推此言之,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诛得宜,管、蔡之心见理,尔乃大义得通,内外兼叙,无相伐负者,则时论亦将释然而大解也。”
难自然好学论
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而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勤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骛而不觉。是以贪生之禽,食园池之梁菽;求安之士,乃诡志以从俗。操笔执觚,足容苏息;积学明经,以代稼穑。是以困而后学,学以致荣;计而后习,好而习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谓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容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知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则鸟不毁以求驯,兽不群而求畜;则人之真性无为,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
论又云:嘉肴珍膳,虽所未尝,尝必美之,适于口也。处在暗室,睹烝烛之光,不教而悦得于心,况以长夜之冥,得照太阳;情变郁陶,而发其蒙。虽事以末来,情以本应,则无损于自然好学。
难曰: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痒,感物而动,应事而作,不须学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学,则恐似是而非之议。学如一粟之论,于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经以为准,仰仁义以为主,以规矩为轩驾,以讲诲为哺乳。由其途则通,乖其路则滞;游心极视,不睹其外;终年驰聘,思不出位。聚族献议,唯学为贵。执书擿句,俯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为荣华。故吾子谓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耳。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诵讽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俗语曰:乞儿不辱马医。若遇上古无文之治,可不学而获安,不勤而得志,则何求于六经,何欲于仁义哉?
以此言之,则今之学者,岂不先计而后学?苟计而后动,则非自然之应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菹耳!